
一九八九年的秋天,来得特别早。刚进十月,缠缠绵绵的秋雨就下个没完,带着一股钻入骨头缝里的湿冷。那天晚上,窗外的雨声正哗哗响得热闹,我备完了第二天的课——讲牛顿第二定律的应用,刚把教案合上,揉了揉发涩的眼睛,就听见了敲门声。
不是那种理直气壮的“砰砰”声,而是迟疑的,带着点湿漉漉水汽的,轻轻的三下。
咚、咚、咚。
这都几点了?快十点了。家属院里的人这个点基本都睡下了。我心里嘀咕着,趿拉着拖鞋走到门边,隔着门板问了一声:“谁啊?”
外面雨声哗哗的,一个有些微弱,但很清晰的女声传了进来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赵、赵老师,是我,王玲。”
王玲?那个今年刚分来我们学校,教语文的王玲?我心里咯噔一下。她来找我干什么?我们虽然在一个学校,但她是语文组,我是物理组,办公室隔着一层楼,平时碰面最多点点头,话都没说过几句。印象里,她总是安安静静的,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,眼睛很亮,像含着一汪水。我们这些老教师私下里议论过,说新来的小王老师,人是真标致,性子也柔。
我赶紧拉开门栓。
展开剩余96%门外的景象让我愣住了。王玲就站在屋檐投下的那片昏黄光影里,浑身湿透。头发紧紧贴在脸颊和脖颈上,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。她身上那件素色碎花的连衣裙也湿透了,紧紧裹在身上,勾勒出单薄的身形。手里提着一个也是湿漉漉的布包,脚上的塑料凉鞋里灌满了水。她脸色苍白,嘴唇冻得有些发紫,整个人像一只被暴雨打懵了,无处可逃的小雀,怯生生地看着我。
“赵老师……”她又叫了一声,声音比刚才更弱了,眼睛湿漉漉的,真像受了惊的小鹿。
“王老师?你这是……”我侧开身,赶紧让她进来,“快进来,快进来,怎么淋成这样?”
她犹豫了一下,才抬脚跨进门坎,带进来一股潮湿的凉气。站在我家的水泥地上,她有些手足无措,水珠从她身上滴落,很快在她脚边聚了一小滩。
“我……我们语文组下午去区里听报告,回来晚了。”她低着头,声音细细的,“走到半路就下起雨,没带伞。本想直接回宿舍的,可我那宿舍……屋顶漏雨漏得厉害,盆啊桶啊都接满了,地上全是水,根本没法住人。”她说着,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,又迅速低下,“我、我在学校也没别的熟人了,走到你这栋楼下面,看到灯还亮着……就冒昧上来问问……赵老师,我、我能在你这借宿一晚吗?”
她说这话时,肩膀微微发抖,不知道是冷的,还是紧张的。
我心里一时五味杂陈。一个年轻姑娘,浑身湿透,宿舍回不去,深更半夜敲开一个并不算熟的男同事的门请求借宿,这得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?我赵亮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严肃,不苟言笑,学生们怕我,有些年轻老师见了我也有点发怵。她来找我,怕是真没别的办法了。
“这有什么不能的。”我立刻说,语气尽量放得平和,免得吓着她,“你先别站着,快去里屋擦擦,我给我找件干衣服换上,这么湿着非感冒不可。”
我家不大,学校分的筒子楼,一间卧室,一间兼做书房和客厅,还有个小小的厨房和厕所。我把她让进卧室,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我以前的旧衬衫和一条宽松的深色裤子,递给她:“我的衣服,你将就穿,可能不太合身,总比湿的好。”
她接过衣服,手指冰凉,碰到我的手指时,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,脸似乎更红了,连声道谢:“谢谢赵老师,太麻烦你了。”
“别客气,快去换上吧。”我指了指卧室,“我去给你倒杯热水。”
我带上卧室门,走到外面的屋子,拿起热水瓶,才发现手心里也有点汗。给王玲倒了一杯热水,听着卧室里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,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,又有点莫名的……责任感。她是我的同事,落了难,我帮一把,天经地义。
过了一会儿,卧室门轻轻开了。王玲走了出来,穿着我那身宽大的旧衣裤。袖子挽了好几道,裤脚也卷了起来,但还是显得空荡荡的,更衬得她身形纤细。她湿漉漉的头发用一块干毛巾包着,脸上被热气熏出一点红晕,不像刚才那么苍白了。她穿着我的拖鞋,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,有点滑稽,又有点……可爱。
“赵老师,谢谢。”她小声说,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水杯,双手捧着,小口小口地喝着。
“坐吧。”我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张旧沙发。
她依言坐下,身体坐得笔直,还是很拘谨。
我拉过一张木椅子,坐在她对面。气氛有点尴尬。我们俩,一个严肃的物理老师,一个文静的语文老师,平时毫无交集,现在却深夜共处一室。
“宿舍漏雨那么严重,没跟总务处反映吗?”我找了个话题。
“反映了,”她点点头,“说过好几次了,总说马上修,可这雨都下了好几天了,也没见人来。”她语气里带着点无奈,但并没有抱怨。
“这帮人,办事效率就是低。”我附和了一句。
然后又没话了。只有窗外的雨声,不知疲倦地响着。
我看着她捧着水杯,低头喝水的样子,忽然觉得这情景有点不真实。我这屋子,除了我妈和姐妹,几乎没有别的女人进来过。常年累月,就我一个单身汉住着,到处都是物理书、图纸、零件,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金属和旧纸张的味道。现在突然多了个她,一个穿着我衣服的年轻女老师,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,让这间冷清了许久的屋子,陡然生出一种……柔软的生气。
“你……吃饭了吗?”我又问。看她这样子,估计从下午饿到现在。
她果然摇了摇头,有点不好意思:“还没。”
“我也刚备完课,也没吃。”我站起身,“正好,我下点面条,一起吃一口吧,暖和暖和。”
“啊?不用不用,赵老师,太麻烦你了……”她连忙摆手。
“不麻烦,现成的。”我说着,已经走进了小厨房。
厨房很小,转身都困难。我点上煤气灶,烧上水。从橱柜里拿出挂面,又找出两个鸡蛋,一小把蔫了吧唧的小青菜。动作麻利地洗菜,打蛋。做这些的时候,我能感觉到客厅里,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背上,这让我有点不自在,切葱花的时候差点切到手。
水开了,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,模糊了窗户玻璃。我把面条下进去,用筷子搅散。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,给这清冷的雨夜增添了几分暖意。
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青菜面端上小饭桌时,王玲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。
“赵老师,你还会做饭啊?”她有些惊讶。
“一个人住,总不能天天吃食堂。”我把筷子递给她,“凑合吃吧,没什么好东西。”
我们面对面坐在小饭桌旁,安静地吃着手里的面。她吃得很慢,很斯文,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。但我能看出来,她是真饿了。
“好吃。”她抬起头,对我笑了笑,嘴角那两个梨涡又露了出来,在灯光下浅浅的,很好看。
我心里动了一下,像被羽毛轻轻拂过。“好吃就多吃点。”我把碗里那个煎蛋夹到她碗里,“我晚上吃不多。”
她愣了一下,看着碗里的蛋,脸又有点红,小声说了句:“谢谢赵老师。”
吃完饭,她抢着要去洗碗,我拗不过她,就由她去了。我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她系着我的围裙,站在水池边忙碌的背影,水流哗哗,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。那一刻,我心里某个坚硬角落,好像被这水声泡得软了一些。
收拾停当,时间也不早了。住宿成了问题。我家只有一张床。
“你睡我屋里那张床。”我毫不犹豫地说,“我睡外面沙发。”
那沙发又短又窄,还是个老式的木头扶手沙发,睡上去肯定不舒服。
“那怎么行!”王玲立刻反对,“赵老师,我借宿已经够打扰你了,怎么能让你睡沙发?我睡沙发就行,我个子小……”
“听我的。”我打断她,语气是惯有的,不容置疑,“你是女同志,哪能让你睡沙发。床单被褥都是干净的,我刚换过。你去睡吧。”
她看着我,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但在我严肃的目光下,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只是轻轻说了声:“……那,谢谢赵老师。”
我把她安顿在卧室,给她找了一条新毛巾,一个没用过的牙刷。告诉她厕所和灯开关的位置。
“晚上要是冷,柜子里还有被子。”我嘱咐道。
“嗯,知道了。”她点点头,站在卧室门口,看着我,“赵老师,晚安。”
“晚安。”
我帮她带上门,走到外屋,关掉了大灯,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。然后躺在了那张硬邦邦的沙发上。沙发确实短,我的腿得蜷着才能放下,木头扶手硌得肩膀生疼。我拉过一条旧毯子盖在身上,听着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,还有里屋偶尔传来极轻微的,布料摩擦的窸窣声,心里乱糟糟的。
王玲。这个突然闯入我寂静世界的女同事。她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。我翻了个身,面对着冰冷的墙壁,试图驱散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。我是赵亮,三十五岁,严肃古板的物理老师,不该有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。
睡到半夜,我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惊醒了。不是雨声,那声音很近,就在门口。
我睡眠浅,立刻睁开了眼睛。借着壁灯昏黄的光线,我看到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。然后,一个身影慢慢地探了出来。
是王玲。她穿着我那身过于宽大的衣裤,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。她头发有些凌乱,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,但更多的是一种……极其纠结和羞涩的神情。她站在门口,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,眼神躲躲闪闪,想看我又不敢看的样子。
我撑起半个身子,压低声音问:“王老师?怎么了?是哪里不舒服,还是需要什么?”
她被我突然出声吓了一跳,身体微微一颤。脸在昏暗的光线下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,一直红到了耳朵根。她低下头,嘴唇嗫嚅了几下,声音像蚊子哼哼,细弱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:
“赵……赵老师……我、我……我想吃肉肉……”
啊?
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,听错了。
想吃……肉肉?
这个词,从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女性,一个我的语文老师同事嘴里说出来,带着那样一种羞怯又渴望的语调,在这深更半夜,实在是……太突兀,太不符合常理了。
我愣住了,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只是呆呆地看着她。
她见我没说话,只是盯着她,脸上的红晕更盛,简直要滴出血来。她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,手指把衣角绞得更紧,头垂得更低,又用更小,更模糊的声音重复了一遍,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哭腔:
“……我、我就是……想吃点肉……咸的……肉……”
那一刻,看着她那副无地自容,又可怜巴巴的样子,我混沌的脑子像是被一道光劈开了!我猛地想起了晚上那碗清汤寡水的鸡蛋青菜面。对于一个忙碌了一天,又淋了雨,可能肚子里很久没沾油水的年轻人来说,那点东西,恐怕真的不顶饿,尤其是在这湿冷的深夜。
她想吃肉。不是撒娇,不是矫情,而是身体最本能的需求。可她不好意思直说,只能用这种近乎孩童般的、带着点羞耻的表达方式。
一股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好笑,抑或是自责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我。我怎么这么粗心!
“等着。”我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,声音不高,但很清晰,“我这就去给你弄。”
她也愣住了,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。她抬起泛着水光的眼睛,呆呆地看着我。
我没再多说,起身穿上拖鞋,径直走向那个小小的厨房。我打开灯,翻箱倒柜。我记得冰箱里还有一小块前几天买的五花肉,本来是准备自己炒菜用的。我把它拿出来,肉已经冻得有点硬了,但还能切动。
我挽起袖子,打开水龙头冲洗肉块,然后放在案板上,开始切片。厨房里很安静,只有菜刀接触案板发出的有节奏的“笃笃”声,还有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。
王玲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,她怯生生地靠在厨房门框上,看着我忙碌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看着。
我把切好的肉片放进碗里,加了点酱油和淀粉抓匀。然后洗了一棵剩下的大白菜,掰下几片叶子,用手撕成小块。点火,坐上铁锅,锅烧热后,倒油。油热了,冒出淡淡的青烟,我把腌好的肉片倒进去,“刺啦”一声,浓郁的肉香瞬间在狭小的厨房里爆炸开来,弥漫在空气里。
我用锅铲快速翻炒着,看着肉片变色、卷曲,油脂被逼出。然后下入白菜帮子,继续翻炒,最后放入白菜叶。加盐,一点点糖提鲜,再淋上一点酱油。很快,一盘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的家常白菜炒肉就出锅了。
我把菜盛到盘子里,又从锅里铲出两个晚上剩下的、已经凉透的馒头,放在灶边借着余热烘了烘。然后把盘子和馒头一起端到小饭桌上。
“过来吃吧。”我对还站在门口的王玲说。
她慢慢地走过来,在桌边坐下。我看着她把一块油亮的肉片夹进嘴里,小心翼翼地咀嚼着,然后眼睛微微眯了一下,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其满足、近乎幸福的表情。她吃得很香,一口馒头,一口菜,偶尔夹起一片白菜,也吃得津津有味。她没有再说话,只是专注地吃着。
我坐在她对面,安静地看着她吃。心里的那点别扭和尴尬,在她满足的吃相里,渐渐消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和……温暖。灯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这个雨夜,因为这盘突如其来的炒肉,变得有些不一样了。
她吃得很快,但姿态依旧斯文。盘子里的菜和肉很快下去了一小半,一个馒头也吃完了。
“吃饱了吗?”我问。
“嗯!”她用力地点点头,放下筷子,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红晕,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,“赵老师,谢谢你……我、我是不是太丢人了……”
“这有什么丢人的。”我打断她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,“饿了就要吃,天经地义。是我考虑不周,晚上那碗面太素了,不顶饿。”
她摇摇头,没再说什么,但眼里的感激和放松是显而易见的。
我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。她接过去,小口喝着。
“去睡吧,天快亮了。”我说。
“嗯。”她站起身,把盘子和碗拿到水池边,想要洗。
“放那儿吧,明天我来。”我说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放下了。然后走到卧室门口,停下脚步,转过身,看着我,很认真地说:“赵老师,今晚……真的特别谢谢你。面很好吃,肉……也很好吃。”
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,像浸在水里的黑宝石。
“快去睡吧。”我挥挥手。
她这才转身进了卧室,轻轻带上了门。
我站在原地,听着外面渐渐小下去的雨声,鼻间仿佛还萦绕着刚才那盘白菜炒肉的香气,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、来自我那块旧香皂的气息。心里那片沉寂多年的湖,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,不再只是涟漪,而是掀起了汹涌的波涛。
这个夜晚,因为她的闯入,因为她那句“想吃肉肉”,变得无比漫长,又无比清晰。
那一夜之后,我和王玲之间的关系,发生了一种微妙而不可逆的变化。
第二天清晨,雨停了,阳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玻璃,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醒来时,身上盖着那条原本给王玲准备的厚被子。沙发虽然依旧硌人,但这一觉后半段却睡得异常沉实。
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和食物隐约的香气。我起身走过去,看见王玲已经起来了,换回了她昨晚晾在卫生间、此刻半干不干的连衣裙,正背对着我,在灶台前忙碌着。我那身宽大的旧衣裤被她叠得整整齐齐,放在一旁的椅子上。
听到我的脚步声,她回过头,脸上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红晕,但眼神比昨夜坦然了许多。
“赵老师,你醒了?我熬了点粥,煎了鸡蛋。”她声音轻轻的,带着晨起的温软,“我看你米缸里还有米,就……”
“麻烦你了。”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,更多的是种陌生的、被照顾的暖意。
“应该的。”她抿嘴笑了笑,转身去关火。
我们坐在小饭桌前,吃着简单的早餐。白粥温热,煎蛋边缘焦脆,是她特意做的溏心蛋,像她此刻的心情,小心翼翼又带着点甜。气氛不再像昨夜初时那般尴尬,沉默也变得自然。阳光照在她微微蓬松的发梢上,泛着柔和的光泽。
饭后,她坚持洗了碗,然后提出告辞。
“宿舍……我回去看看,总得收拾一下。”她拎起那个已经干了的布包,站在门口。
“好。要是还不行,就跟我说。”我送她到门口,脱口而出。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,这似乎超出了普通同事的关心范畴。
她显然也意识到了,脸颊微红,点了点头:“嗯,谢谢赵老师。”
她走了,楼道里传来她轻快的、逐渐远去的脚步声。我关上门,回到骤然安静下来的屋里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皂味,和早餐粥米的清香混合在一起。书桌上,那叠牛顿第二定律的教案安然躺着,但我的心思,却好像再也无法完全聚焦在那冰冷的公式之上了。
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我们依旧在不同的教研组,上课,下课,在校园里偶尔遇见,点头,打招呼。但有些东西,确实不一样了。
遇见时,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礼貌地一掠而过,会在我脸上多停留一秒,那里面藏着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、关于那个雨夜的秘密,带着点羞涩,又有点亲近。而我,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在下课人流中寻找她的身影,看到她和其他年轻老师谈笑风生,心里会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澜。
我开始留意语文组那边的动静,听说他们教研活动,会下意识竖起耳朵。去食堂吃饭,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扫向语文组常坐的那片区域。
我知道,我大概是陷进去了。被那个雨夜,被那双小鹿般的眼睛,被那句石破天惊的“想吃肉肉”,被她在厨房为我熬粥的背影,一点点,不动声色地,攻陷了。
然而,我赵亮,三十五岁,习惯了理性思维和逻辑推导,感情于我而言,是一片陌生而难以启齿的领域。我不知道该如何迈出那一步,生怕唐突,生怕被拒绝,更怕打破眼下这层朦胧美好的薄纱。
转机发生在一个多星期后。学校组织全体教师秋季登山活动。地点在城郊的一座不算太高,但山路有些崎岖的小山。
我体力尚可,一直走在队伍中前段。无意间回头,看见王玲落在后面稍远的地方,和几个女老师一起,走得有些吃力,脸颊红扑扑的,额角沁出了细汗。她今天穿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,鞋帮上沾了些泥点。
快到一处陡坡时,我故意放慢了脚步。等她走近,我伸出手,语气尽量平淡自然:“这里滑,小心点。”
她抬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化为了然和一丝欢喜。她没有犹豫,伸出手,轻轻搭在了我的手掌上。
她的手很小,指尖微凉,皮肤细腻。我握住她的手,稍稍用力,将她拉上了陡坡。她的手在我掌心停留了不过两三秒,站稳后便迅速抽了回去,像受惊的蝴蝶。但那一瞬间的触感,温软、真实,却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手臂,直抵心脏。
“谢谢赵老师。”她声如蚊蚋,耳根通红。
“不客气。”我清了清嗓子,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。
我们并肩走了一小段路,谁也没说话。山间的空气清新,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,光斑跳跃。气氛微妙而暧昧。
“宿舍……不漏雨了吧?”我找了个干巴巴的话题。
“嗯,反映了好几次,总算来修了。”她点点头,“就是……就是有时候晚上备课晚了,会觉得有点饿……”她说着,声音越来越小,头也低了下去,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她这是在……暗示我吗?
我停下脚步,转过头,很认真地看着她:“饿了就要吃,别忍着。食堂晚上也有夜宵,或者……或者你自己备点饼干点心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抬起头,飞快地瞥了我一眼,眼神里有些我读不懂的失落,又迅速低下头去,“就是……有时候,会想起那天晚上赵老师炒的肉,特别香。”
这句话,像一把钥匙,精准地打开了我心中最后一道锁。
我看着她低垂的、微微颤抖的睫毛,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嘴唇,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忽然涌了上来。什么年龄差距,什么性格差异,什么流言蜚语,在那一刻,都变得微不足道。
“王老师。”我声音低沉,但异常清晰。
“嗯?”她抬起头,疑惑地看着我。
“如果你……不嫌弃的话,”我顿了顿,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,“以后晚上备课饿了,可以……可以来我这里。我……我给你做。”说完这句话,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,感觉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。
她愣住了,眼睛睁得大大的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。然后,我看到那双眼眸里,一点点积聚起光芒,像夜空中骤然亮起的星辰。羞涩、惊喜、感动、不确定……种种情绪在她眼中交织。
她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,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。她轻轻咬了下嘴唇,最终,幅度极小,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“嗯。”
一个字,轻飘飘的,却像最重的承诺,落在了我的心上。
从那一天起,我们之间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。
我们的“约会”,大多发生在我那间小小的筒子楼宿舍里。她晚上备课晚了,或者批改作文累了,会抱着一摞作业本,“顺路”过来坐坐。我开始有意识地在家里囤积一些食材,肉、蛋、青菜,还有她喜欢吃的脆枣。
厨房成了我们最常待的地方。我系着围裙炒菜,她会搬个小凳子坐在厨房门口,一边看我忙碌,一边和我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,或者她读到的某本小说,某首诗词。她是教语文的,感情细腻,语言生动,常常能把平凡的小事讲得妙趣横生。而我,这个习惯了沉默和公式的物理老师,也渐渐学会了倾听,学会了在她的话语里,感受另一个世界的斑斓。
她告诉我,她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,是家里最小的女儿,上面有两个哥哥。父母和哥哥们都极其宠她,小时候,家里条件虽不富裕,但有什么好吃的,总是紧着她先吃。尤其是她父亲,那个沉默寡言的钳工,总会把碗里唯一的肉夹到她碗里,憨厚地笑着说:“玲玲吃,吃了长高高。” “想吃肉肉”这句话,就是她小时候对着父亲撒娇时常说的。后来父亲因病去世,家道中落,她一夜长大,再也未曾对任何人撒过那样的娇。直到那个雨夜,在我这个并不算熟络的同事面前,在极度饥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信任驱使下,这句深埋心底的、代表着被宠爱和安全感的话语,竟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。
“那天晚上……是不是吓到你了?”她讲完,不好意思地问我。
“没有,”我摇摇头,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疼惜,“只是……很意外。” 我顿了顿,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,补充道,“以后,你想吃,我就给你做。”
她笑了,眼睛弯成了月牙,主动伸出手,握住了我沾着油渍的手。她的手温暖而柔软。
我们的关系,在校园里依旧是秘密。那个年代,师生恋尚且引人侧目,同事之间的恋情也需要格外低调。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,享受着这份隐秘的甜蜜。一个眼神的交汇,一次擦肩而过时指尖的短暂触碰,都能让心跳加速一整天。
当然,我们也并非全然没有矛盾。她是感性的文科生,喜欢诗词歌赋,风花雪月;我是理性的理科男,讲究逻辑实证,一板一眼。有时她会因为我忘记某个她认为重要的日子(比如我们“确定关系”一个月的纪念日)而小小地生闷气,而我则常常对她过于丰富的联想和“不讲道理”的情绪化感到无奈。
有一次,我们因为一件小事争执了几句,具体为了什么现在早已忘记,只记得那天晚上她负气没有来。我一个人对着炒好的菜,食不知味。坐立难安到九点多,我终于还是没忍住,拿上手电筒,走到了她宿舍楼下。
在楼下徘徊了许久,看到她那间窗户亮着灯,窗帘上映出她伏案备课的身影,我的心才稍稍安定。最终,我没有上去,只是去校门口的小卖部,买了两包她喜欢吃的山楂片,还有一小袋脆枣,悄悄放在了她的门把手上。
第二天,我在办公桌上看到了她留的字条,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:“菜很好吃,下次少放点盐。还有,山楂片很酸。” 末尾,画了一个小小的、咧开嘴的笑脸。
看着那张字条,我忍不住笑了。我们的争吵,总是这样,来得快,去得也快,往往以这种幼稚又温暖的方式和好。渐渐地,我学会了在日历上标记她认为重要的日子,偶尔也会在她声情并茂地给我朗诵诗歌时,努力去理解那些文字背后的情感,而不是下意识地去分析其语法结构。而她,似乎也理解并接纳了我的“不解风情”,不再强求我必须说出浪漫的话,而是从我为她留的热饭、替我缝的扣子、深夜送她回宿舍时默默走在靠马路那一侧的行动中,读取我沉默而笨拙的爱意。
时光就在这样的甜蜜、磨合与相互理解中悄然流逝。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,校园里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。
一个周六的下午,她来帮我打扫房间。整理到我床头柜时,她无意中碰落了几本旧杂志。杂志散落在地,从里面飘出了一张叠得方方正齐的信纸。
她弯腰捡起来,信纸没有封口,她原本只是想帮我放回去,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了开头的几个字。她的动作顿住了,脸瞬间变得煞白。
那是我写的东西。是几个月前,在那个雨夜之后,我内心挣扎最激烈的时候,写下的从未打算给她看的话。上面理智地、甚至冷酷地分析了我们之间的不合适——年龄、性格、背景的差异,可能面临的舆论压力,未来生活可能存在的摩擦……字里行间,充满了犹豫和不确定。
她拿着那张纸,手指微微颤抖,抬起头看着我,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,充满了震惊、受伤和难以置信。
“赵亮……你……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?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我心里一紧,知道她误会了。我连忙上前,想要解释:“玲玲,你听我说,那不是……”
“不是什么?”她后退一步,眼泪滚落下来,“原来你心里是这么看我的,原来你觉得我们这么‘不合适’……”她哽咽着,说不下去,把那张纸揉成一团,扔在我身上,转身就要走。
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,急切地解释:“那不是现在的想法!是以前,是刚开始的时候!我那时候很矛盾,很挣扎,所以才写下来理清思路!你看后面,你看我后面写了什么!”
我捡起那团纸,手忙脚乱地展开,指着最后几行,几乎是吼出来的:“你看这里!我写的是——‘然而,所有的理性分析,在她那句‘想吃肉肉’面前,在她亮晶晶的眼睛里,都土崩瓦解。我清楚地知道,我无法抗拒,也不想抗拒。哪怕前路未知,我也认了。’”
她停住脚步,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手指的地方,逐字逐句地读着。脸上的神情从受伤、愤怒,慢慢转变为惊愕,然后,是巨大的、失而复得般的委屈和释然。
她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不再是刚才那种压抑的啜泣,而是放声的、带着宣泄的痛哭。她扑进我怀里,拳头捶打着我的胸口:“你混蛋!你写这种东西……你吓死我了!我以为……我以为你不要我了……”
我紧紧抱住她,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,心里充满了后怕和庆幸。我轻抚着她的后背,一遍遍地重复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是我不好,我不该写这些,更不该让你看到……我怎么会不要你,我早就认定你了,玲玲,我早就认定你了……”
这场风波,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,冲刷掉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不确定和隔阂。雨过天晴之后,我们的心贴得更近。
那天之后,我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,正式地向她求婚。没有浪漫的仪式,没有钻戒,只有我积攒了许久才买下的一枚小小的金戒指,和一句朴实无华的承诺:“玲玲,嫁给我吧。以后,我天天给你做肉吃,管够。”
她看着我,眼里含着泪光,脸上却绽放出我见过最灿烂的笑容。她用力地点点头,伸出手,让我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。
我们结婚了。在那个年代,手续简单,只是请了双方至亲和一些关系最近的同事,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摆了两桌。我穿着半新的中山装,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。
婚后的生活,平淡而充实。我们依旧住在那个筒子楼里,把小小的家布置得温馨舒适。她用她的巧手,给旧沙发做了好看的罩子,在窗台上养了几盆绿植。我则发挥物理老师的特长,修好了家里所有不好用的电器,还给她的床头安了一盏可以调节亮度的阅读灯。
她成了我的赵师母,我成了她的王老师口中的“我们家老赵”。我们一起备课,她帮我润色教案里生硬的语言,我帮她理解那些科普文章里深奥的科学原理。我们一起在厨房忙碌,她洗菜切菜,我掌勺,小小的厨房里总是充满了烟火气和笑语声。
“想吃肉肉”成了我们夫妻之间心照不宣的甜蜜暗号。有时是她真的馋了,会抱着我的胳膊,软软地喊一声:“老赵,我想吃肉肉。” 有时,则是我看她工作辛苦,主动做上一桌好菜,在她惊讶的目光中,笑着说:“今天给某个小馋猫改善伙食。”
岁月流转,我们从青年教师变成了学校里的“老”教师。筒子楼换成了单元房,后来又搬进了更宽敞的电梯公寓。生活条件越来越好,餐桌上再也不缺肉食,但那个雨夜的记忆,那句石破天惊的“想吃肉肉”,以及其中蕴含的信任、依赖与最初的心动,却从未因时光的流逝而褪色,反而如同陈年老酒,愈发醇厚绵长。
它提醒着我们,爱情的开始,或许并不总是鲜花与浪漫,有时,它可能源于一盘深夜的热菜,一句笨拙的关怀,一次勇敢的依赖,和一份愿意为对方系上围裙、点燃灶火的温柔决心。
很多年后,当我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,听我们讲起这段往事,笑得前仰后合时,王玲还是会像年轻时那样,微微红了脸颊,然后靠在我的肩膀上,看着我的眼神里,依旧有着当年那个雨夜里,小鹿般的澄澈与依恋。
而我知道,这一生,能拥有她,能被她那句“想吃肉肉”选中,是我这个严肃刻板的物理老师,所推导出的,最美丽、最正确的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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